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古文字学家裘锡圭先生,于5月8日破晓去(qu)世。
当那则附有人物冗长平生介绍的短短的讣告出(chu)现在(zai)新媒体平台上时,对已习惯在(zai)网络信息急(ji)流中冲浪的现代人来讲,裘锡圭这个名字,和他所深(shen)研的治业古文字学,都像是急(ji)流中的一方磐石,笃定、坚固,积年的光阴冲刷犹是岿然不动——那是历史渊(yuan)深(shen)处的造(zao)物,令人仰慕,但也给普罗大众一种难以近(jin)身的疏离感——那方朴直正的中国文字,我们每(mei)日都在(zai)读(du)、都在(zai)写,就像日用的食粮一般(ban)熟悉,它(ta)的含义是如此天然而然地铭记在(zai)每(mei)个中国人的脑海里(li),我们固然晓得它(ta)的陈旧(lao),但就像吃茶人不需(xu)要晓得神农、陆羽的掌故传说依然能品出(chu)茶香一样(yang),纵然不晓得这些文字蕴含的深(shen)厚而陈旧(lao)的意蕴,依然不影响我们现实的使用。
裘锡圭所研究的甲骨(gu)金文、简牍(du)帛书(shu),距离今天(tian)至多也有两千年的光阴间(jian)隔,时空的厚重帷幕遮(zhe)蔽了绝大多数寻常的目(mu)光,惟有专业训(xun)练(lian)的研究者才能揭起这帷幕一探事实。
对寻求速率与效率的现代人来讲,这门学问投入精力众多,时间(jian)漫长,所得却些微琐碎,故纸(zhi)堆的只言片(pian)语在(zai)现实社会也制造(zao)不出(chu)新的意义。在(zai)一则流传的轶事中,裘锡圭先生在(zai)接受(shou)媒体采访时,就被问到过这样(yang)一个人文学科的学者都难以逃避(bi)的成绩:“整理(li)马王堆帛书(shu),有怎(zen)样(yang)的现实意义?”他的助手,著名的古文字学者郭(guo)永秉在(zai)一旁忽然高声插话道:
展开剩余 96 %“没(mei)意义!你不认识这些古文字、不看这些古书(shu)会影响生存(huo)吗?确定不会,所以根本没(mei)意义!”
“没(mei)意义!你不认识这些古文字、不看这些古书(shu)会影响生存(huo)吗?确定不会,所以根本没(mei)意义!”
裘锡圭先生则是莞尔微笑。
如果(guo)要的是那种现代寻求功利上的现实意义,那么古文字学确实不能带来这样(yang)的现实意义。但从某(mou)种程度上说,这个“现实意义”的成绩大概自己就是个伪成绩,因为人之所以为人,面对的不但仅是现实日复一日的生计(ji),他会思考,会诘问,会回顾过去(qu),也会望向将来,会探寻古往今来的事物面前的意义,对意义的思考与追寻,令人成为了人。
古文字学的研究,其意义大概正在(zai)于此——我们的先民所使用制造(zao)的文字,犹如从幽静(shen)的往古发出(chu)的一条线,一头系在(zai)现代,一头系在(zai)今天(tian),而这条线并(bing)未就此终结,更会射向将来,系在(zai)每(mei)一个时间(jian)点上,犹如上古结绳记事的绳结一般(ban),标记着我们的来路,也指导着我们的去(qu)程。让我们认识到习焉不察的语言文字中,蕴含着文明制造(zao)与传承(cheng)的意义——我们确实是制造(zao)和使用这些陈旧(lao)文字的先民的后代,只管往常隔着厚重的时空帷幕,难以辨认清晰,但就像孩子(zi)总能认出(chu)他们怙恃(mu)的样子(yang),我们也可以透过陈旧(lao)的文字辨认出(chu)祖先的脸庞(pang)。
著名古文字学家、古文献学家、历史学家裘锡圭先生(1935年-2025年)。
导(dao)语撰文丨李夏恩
百科全书(shu)式的学术(shu)侦(zhen)探
“意义”的阐释,还是太过诗意,古文字学的研究绝非诗歌传奇那样(yang)的罗曼蒂克,而是水滴石穿(chuan)的累积与坚忍,目(mu)光不能仅仅聚焦在(zai)古文字上,而是要广博地搜修业问,犹如树木发展枝(zhi)丫不断(duan)地旁逸斜出(chu),才能长成枝(zhi)繁叶茂的参天(tian)大树。没必要点数裘锡圭关于殷墟甲骨(gu)卜(bo)辞、马王堆汉墓帛书(shu)、银(yin)雀山汉墓竹(zhu)简、望山楚简等闻(wen)名于世的研究成果(guo),只消举出(chu)一篇收录在(zai)大众人文读(du)物《趣味考据》上的考据文章《寒食与改火——介子(zi)推焚死传说研究》,便能看出(chu)裘锡圭举重若轻的学术(shu)功底。
《趣味考据》,王子(zi)今 编,云南人民出(chu)版社,2003年8月版。
裘锡圭先生有两篇文章收录在(zai)这本书(shu)中,分(fen)别是《寒食与改火》和《杀首子(zi)解(jie)》。
寒食节为怀念介子(zi)推焚死的传说,至今犹然到处颂扬。但裘锡圭却引(yin)用《左传》《吕氏(shi)春秋》《史记·晋世家》等纪录,指出(chu)初期纪录中并(bing)无介子(zi)推焚死一事。《庄子(zi)》中“介子(zi)推至忠也,自割其股以食文公,文公后背之,子(zi)推怒而去(qu),抱木而燔死”,指出(chu)“介子(zi)焚死的传说在(zai)战国时就已流行了”。
而在(zai)这则战国时代初期的传说中,介子(zi)推是因为晋文公背信弃义,因怒而焚死,与后世流传的版本在(zai)动机与因由上有着明显的不同。在(zai)后世流传的版本中,晋文公是一位不忘旧(jiu)恩的明君,而介子(zi)推则是一位拒绝功名、不图报答的高洁山人,他被焚死是一场双方报恩拉扯(che)而引(yin)发的悲(bei)剧——介子(zi)推的焚死同时成全了君臣二人的好(hao)名声。裘锡圭引(yin)用《楚辞·九章·惜昔日》《说苑》《新序》《琴操·腾蛇(she)歌》《丧服要记》等考证出(chu)“介子(zi)推割股食文公或‘割肉以续(xu)军粮’(割股割肉事亦(yi)不见于《左传》《吕氏(shi)春秋》《史记》和文公焚山烧死子(zi)推等事,着实(zai)出(chu)乎道理(li)。这明显是为相识(jie)释寒食的起源而编造(zao)出(chu)来的)”。
一般(ban)的考证文章大概得出(chu)这个结论便已然得偿所愿,但裘锡圭却同时推出(chu)了另外一个重要观点:“既然战国时已流行这种传说(据王肃,鲁哀公时已有此说,恐不可信),寒食之俗无疑早在(zai)此前就已存在(zai)了”。介子(zi)推焚死的传说,被傅会成寒食节禁火的来源,而这一明君焚死山人的传说,则在(zai)后世成为了维系寒食民俗的铆钉,将其流动在(zai)先民的一样平常生存(huo)中。裘锡圭引(yin)用《后汉书(shu)》《新论》《艺(yi)文类聚》《玉烛宝典》《晋书(shu)》《魏书(shu)》《邺中记》《齐民要术(shu)》《荆楚岁时记》《初学记》乃至《连昌宫词》《酉阳杂俎》《癸辛(xin)杂识》《路史》等史书(shu)、类书(shu)、诗文、条记来阐述寒食风俗的流变(bian),指出(chu)寒食禁火乃是上古时代的“改火”轨制。
行文至此,寒食节起源的考据已可以告以功成。如果(guo)是在(zai)今天(tian)寻求速率与流量的新媒体上,它(ta)很容易就可以删删改改,配合煽动性的词语和题目,冠上“辟谣帖(tie)”之类的名头吸收(yin)流量。但裘锡圭的文章却又(you)笔锋一转,将目(mu)光望向了现代希腊罗马社会中的祀火轨制。将现代东(dong)西方的改火与祀火风俗进行比较。裘锡圭不但引(yin)用了人类学家弗雷泽的名著《金枝(zhi)》,更加入古文字学的研究,引(yin)用侯马文书(shu)与居(ju)延汉简中的相干纪录。甚至还探究了中国云南地区少数民族(zu)的风俗,将云南景颇族(zu)的“龙萨”祭仪中禁火与通过竹(zhu)片(pian)摩(mo)擦重重生火的风俗与西双版纳攸(you)乐人春季二三月份(fen)烧山风俗,与古籍中的改火纪录和欧洲、美洲的禁火与祀火节俗进行对比,探究其与农耕(geng)神话之间(jian)的联系关系。
历史学、文献学、古文字学、人类学、社会学、民族(zu)学、神话学,仅仅是一篇写给大众的考据文章,就涉及如此多的学科研究,且每(mei)一种都并(bing)非浅尝辄止。在(zai)他所主持的马王堆简帛文献整理(li)事情中,他还迥殊提到了应当注重(shi)考古学在(zai)文献学与古文字学中的应用。
早在(zai)1957年6月,作为研究生的裘锡圭就追随当时历史一所的研究人员,在(zai)甲骨(gu)学家胡厚宣与文献学家张政烺两位老(lao)师的领导下,到济(ji)南、开封、郑州、洛阳、西安(an)等地做(zuo)了一次考古旅行,观光了各地的博物馆和考古工地。只管由于身体原因,20世纪70年代后,他未能参加考古实地发掘事情,但每(mei)当有新的考古发现,他都会及时关注(zhu),加入自己的研究傍边。只管古书(shu)文献是他的研究专业,但他对考古学的关注(zhu)却不但限于出(chu)土文献,而是广收博取,在(zai)他1986年发表的一篇写给“喜好念古书(shu)的青年同志们”的文章《浏览(du)古籍要注重(shi)考古材料》中,他迥殊举了一个生动的例子(zi):
“《盐铁论·散不足》说:“唯瑚琏觞豆而后彫文彤漆。”《简注(zhu)》把“彤漆”解(jie)释为“红色的漆”(228页)。这是由于不注(zhu)意考古材料而造(zao)成的一个错误。出(chu)土汉代漆器(qi)绝大多数里(li)面是朱红色的,外面是黑褐(he)色的。汉代人单说漆,每每指黑褐(he)色的漆。《散不足》的“彤漆”无疑是指涂红漆和黑褐(he)色漆而言的,绝不可能单指涂红漆。”
“《盐铁论·散不足》说:“唯瑚琏觞豆而后彫文彤漆。”《简注(zhu)》把“彤漆”解(jie)释为“红色的漆”(228页)。这是由于不注(zhu)意考古材料而造(zao)成的一个错误。出(chu)土汉代漆器(qi)绝大多数里(li)面是朱红色的,外面是黑褐(he)色的。汉代人单说漆,每每指黑褐(he)色的漆。《散不足》的“彤漆”无疑是指涂红漆和黑褐(he)色漆而言的,绝不可能单指涂红漆。”
马王堆M3东(dong)边厢漆器(qi)出(chu)土情况。
“彤漆”之辨,这已然是属于工艺(yi)史的研究领域(yu)。在(zai)研读(du)马王堆简帛文献时,裘锡圭更是针对简帛中的医(yi)书(shu)部分(fen)的研究慨叹道:“不过医(yi)书(shu)这部分(fen)内(nei)容,我感受现在(zai)的研究还不够深(shen)入,一方面是文献自己还没(mei)有读(du)透,里(li)面有种分裂,我们搞(gao)出(chu)土文献的一样平常平凡注(zhu)意字词,对方技里(li)面这些药性、药理(li)不太懂,好(hao)多搞(gao)中医(yi)的,懂药性、药理(li)、经脉(mai),但文献自己读(du)不通。这两者的沟通衔接还不是很顺畅(chang)。”
透过这句直率的慨叹,可以窥见裘锡圭心目(mu)中理(li)想的古文字学家的形(xing)象,他应该是一位博采众长的通才,大概说是一名百科全书(shu)式的学术(shu)侦(zhen)探,古文字是他手中的手杖,可以敲开任何专业学科的大门,凭借他训(xun)练(lian)有素的双眼汇集证据,研究并(bing)用。
做(zuo)学问就像长跑坚持就是胜利
这位学术(shu)侦(zhen)探自己又(you)是何样(yang)形(xing)貌(mao)呢?很遗憾,只管他的研究如此富有洞见,但他却并(bing)没(mei)有一双文学影视(shi)中侦(zhen)探如鹰一般(ban)锐利的眼睛。一张拍摄于他暮年的家中事情照可谓这位学术(shu)侦(zhen)探最生动的写照:那是一位花(hua)白头发的清瘦老(lao)人,坐在(zai)一张特制的一米高的书(shu)桌前,桌面恰好(hao)抵(di)到他脖(bo)子(zi)下的锁骨(gu),当他垂头检视(shi)眼前的书(shu)籍时,手中握着的那支笔几(ji)乎要顶到他的额头。之所以如此,正是因为他的双眼得了多年青光眼,痼疾已深(shen)。暮年日益加重的老(lao)花(hua)眼与近(jin)视(shi)眼更是让他在(zai)几(ji)近(jin)失明,事情时几(ji)乎要贴(tie)着稿纸(zhi)才能看清上面小初号字。
裘锡圭先生在(zai)家中伏(fu)案事情。
所以如此,正是他早年的苦读(du)伤害了他的视(shi)力。1952年,十七岁的裘锡圭考入复旦大学历史系,多年后,他回想起自己四年大先生存(huo),“一般(ban)不睡午(wu)觉,行使午(wu)饭后上课前的一个多小时读(du)书(shu)抄书(shu)。晚上如果(guo)没(mei)有活(huo)动,也这样(yang)做(zuo)。星期天(tian)也每每不回家,整天(tian)在(zai)学校里(li)读(du)书(shu)抄书(shu)。”这一不睡午(wu)觉用来进修的习惯贯穿(chuan)了裘锡圭的整个学术(shu)生涯(ya),据说有人曾给他算(suan)过一笔时间(jian)账,“假如一天(tian)两小时,一年就是七百三十个小时,四年就是二千九百二十个小时,等于三百六十五个八小时事情日,恰恰是一整年的事情时间(jian)。也就是说,裘先生光从午(wu)睡中就抢出(chu)来一年的光阴”。
甲骨(gu)文学家李宗(zong)焜曾回想起自己和裘锡圭先生读(du)书(shu)时的一段对话,一天(tian),裘先生忽然对他说:“你也不能一天(tian)到晚搞(gao)甲骨(gu),还是要休息。”这番劝勉让李很是吃惊,因为裘先生这样(yang)一位抓紧统统时间(jian)进行研究从不懈怠的人,居(ju)然会关照自己要休息,但裘先生接下来讲道:“休息的时候看一下金文。”李方悟(wu),原来裘先生并(bing)非真要其休息,而是甲骨(gu)看累了,要换个东(dong)西看。裘锡圭珍惜时间(jian)几(ji)乎在(zai)学林成为了一个传奇,文献学家陈宏天(tian)曾回想起裘锡圭的一件轶事,他同女(nu)生约会,约准时间(jian)女(nu)方未到,“他扭头就走——不合算(suan)”。
1960年,裘锡圭被分(fen)配到北京大学中文系,在(zai)那里(li),他成了北大图书(shu)馆善本室的常客,“北大图书(shu)馆的金石书(shu),有很多放在(zai)善本室里(li),我成了那里(li)去(qu)得最频仍的常客。当时,我每(mei)星期六下昼(wu)回城里(li)的家,星期一早上返校,星期天(tian)一般(ban)都到北京图书(shu)馆去(qu)看北大没(mei)有的金石书(shu)。每(mei)次一早就坐公交(jiao)车到北图,中午(wu)吃些干粮,到傍晚闭馆时才回家。”纵然在(zai)最困厄的时期,成为改革(zao)对象的裘锡圭依然抓紧统统时间(jian)苦读(du),“我算(suan)是有严重成绩的人,一样平常平凡更没(mei)有人理(li)。所以在(zai)每(mei)星期六晚饭后到下星期一早餐前这段时间(jian)里(li),除(chu)了上食堂吃饭外,我可以一个人关在(zai)屋子(zi)里(li),继承(xu)做(zuo)我在(zai)‘活动’初期住(zhu)在(zai)二院时所开始的事情——写古文字考释条记。这一天(tian)半时间(jian),对我来讲是没(mei)有日间(tian)黑夜(ye)的,不到着实(zai)睁不开眼睛的时候不睡觉。纵然躺(tang)下,也每每只睡两三个小时就起来接着干”——“我怀(huai)疑我的青光眼的病根,就是这时种下的”。
《裘锡圭自全集》,裘锡圭 著,李连仲 抄录,河南教育出(chu)版社,1994年7月。
勤(qin)奋刻苦是通往成功的门路,但并(bing)非捷径,怀(huai)疑的荆棘时时横(heng)亘在(zai)崎岖(qu)的路中央,用白费无功的幻象来引(yin)诱精疲(pi)力竭的修业者放弃。在(zai)暮年对自己学术(shu)生涯(ya)的回想中,裘锡圭并(bing)未讳言自己也曾怀(huai)疑过自己的能力,那是在(zai)研究生阶段的后两年,“我想,我已看了大量古文字材料,抄了很多卡片(pian),还读(du)了很多考释古文字的文章,为什么自己一个字也考释不出(chu)来呢?是不是我不如那些古文字学家智慧,再努力也没(mei)有效呢?”但他最终并(bing)没(mei)有放弃自己的寻求,“而且在(zai)产生这种怀(huai)疑以后不久(jiu),就开始在(zai)古文字考释方面有所收获了”——这次怀(huai)疑让他产生了一个深(shen)刻的体会:
“做(zuo)学问有点像跑长跑。初跑长跑的人,跑到的确透不过气来的时候,会感到自己好(hao)像再也跑不下去(qu)了。然而如果(guo)能咬咬牙(ya)硬挺着继承(xu)跑,透不过气的感受一般(ban)会有所缓解(jie),每每就可以跑到终点。只要你的方向和要领没(mei)有大成绩,‘坚持就是胜利’。”
“做(zuo)学问有点像跑长跑。初跑长跑的人,跑到的确透不过气来的时候,会感到自己好(hao)像再也跑不下去(qu)了。然而如果(guo)能咬咬牙(ya)硬挺着继承(xu)跑,透不过气的感受一般(ban)会有所缓解(jie),每每就可以跑到终点。只要你的方向和要领没(mei)有大成绩,‘坚持就是胜利’。”
对自我的怀(huai)疑可能成为勤(qin)奋门路上的阻碍,但突破了这个阻碍后,它(ta)反而能成为助力,让人在(zai)前进的门路上不至误入另外一条志得意满的歧途。多年后,年逾八旬的裘锡圭已是公认的古文字学巨擘,著作等身,但在(zai)2007年的一次访谈中,他依然用平易直率的话语说道:
“我直到今天(tian)仍(reng)然感到自己缺乏(fa)的学问非常多,读(du)书(shu)踏实的程度跟过去(qu)的学者没(mei)法比,——也是因为处在(zai)我们这个时代,事情太多,顾不过去,虽然我还不乐意很草率地写东(dong)西,但是你不写东(dong)西也不行啊!不能完全由着自己的志愿慢慢来,所以还是不够踏实。……我也犯过不少错误,自己实际上没(mei)有真正弄懂,就去(qu)发表意见。固然,晓得自己错了,就应该尽可能地加以纠正。所以,你不懂的东(dong)西就不要任意说,先补充学问,多加思考,弄懂了再去(qu)说。”
“我直到今天(tian)仍(reng)然感到自己缺乏(fa)的学问非常多,读(du)书(shu)踏实的程度跟过去(qu)的学者没(mei)法比,——也是因为处在(zai)我们这个时代,事情太多,顾不过去,虽然我还不乐意很草率地写东(dong)西,但是你不写东(dong)西也不行啊!不能完全由着自己的志愿慢慢来,所以还是不够踏实。……我也犯过不少错误,自己实际上没(mei)有真正弄懂,就去(qu)发表意见。固然,晓得自己错了,就应该尽可能地加以纠正。所以,你不懂的东(dong)西就不要任意说,先补充学问,多加思考,弄懂了再去(qu)说。”
裘锡圭的这番话绝非惺惺作态故作谦虚,而是身体力行地践行其中的每(mei)一个字。就在(zai)这次采访后的四年后,双目(mu)已几(ji)近(jin)失明,每(mei)天(tian)只能事情三四个小时的裘锡圭,为怀念他的老(lao)师张政烺先生诞辰一百周年,迥殊撰写了《翼城大河口西周墓地出(chu)土鸟形(xing)盉(he)铭文解(jie)释》,发表在(zai)2012年第3期《中国史研究》上。在(zai)文中,裘锡圭对鸟形(xing)盉(he)铭文中的一个被各家学者多释为“笰”的字提出(chu)了不同的看法(jie),以为是“‘并(bing)’之异体”,他更与后面的“传”字连在(zai)一路,“如‘传’上一字真是‘并(bing)’字,就应该读(du)为‘屏’或‘輧’(后者本是由前者派生之词)。现代有輧车,是四面有屏障之车,多为妇人所乘。‘輧传’应指四面有屏障的传车”。
翼城大河口西周墓地出(chu)土鸟形(xing)盉(he)。
但六年后,《考古学报》公布了大河口西周墓地随葬青铜器(qi)的全部材料。裘锡圭根据发表的照片(pian)和拓本细致查(cha)看,发现他早先释读(du)为“并(bing)”的那个字,确实应该释为“笰”。只管那段论述在(zai)长达八页的论文中只占其中的三节而已。但裘锡圭还是在(zai)复旦大学出(chu)土文献与古文字研究中心官网发表了自己的谨慎声明,公然承(cheng)认自己犯下的错误:
“理(li)远根据发表的照片(pian)和拓本细审其字,向我指出(chu)该字的当释‘笰’,并(bing)非‘并(bing)’字异体。所以拙文可谓毫无是处,自应取消,以后编文集也不支出。今撰此文,冀能稍赎前愆。”
“理(li)远根据发表的照片(pian)和拓本细审其字,向我指出(chu)该字的当释‘笰’,并(bing)非‘并(bing)’字异体。所以拙文可谓毫无是处,自应取消,以后编文集也不支出。今撰此文,冀能稍赎前愆。”
鸟形(xing)盉(he)的铭文,被裘锡圭先生误释的“笰”字在(zai)从右向左数第二行的第一个字。
其言也厉必须实事求是
惟有严以律己,方有严以待(dai)人的资历,方能让那些严肃的批评,不会让人心生党同伐异的怀(huai)疑,心服口服地相信批评者的公正。诚然,严于律己宽以待(dai)人容易让自己博得正人(zi)的宽仁隽誉,但宽以待(dai)人,却常常会失之宽纵,犹如节衣缩食却宽纵孩儿的母(mu)亲,自己虽得了慈(ci)母(mu)的名声,却也是以助长了孩子(zi)骄滋的气焰,使其不求上进,反致堕(duo)落。是以,为学术(shu)进步计(ji)议,与其贪求宽仁的私名,倒无宁拔取严正的私心,这也是学术(shu)所以为天(tian)下之公器(qi)的地点(zai)。
面对学术(shu)乱象,裘锡圭的批评一直严肃不徇私情。他的开门见山,甚至让他的同仁好(hao)友都会发出(chu)“不怕(pa)得罪人吗”的惊叹。在(zai)1997年发表的《实事求是,整理(li)古籍》一文中,裘锡圭将批评的矛头直指当时泛滥的所谓“国粹热”。
《真与假的较量:八十二篇风波(bo)大透视(shi)》,中国孙子(zi)兵法研究会、《历史教学》编辑(ji)部 编,天(tian)津古籍出(chu)版社,1998年10月版。裘锡圭先生的《实事求是,整理(li)古籍》一文即收录在(zai)这本书(shu)中第212-213页。
在(zai)这股热潮(chao)下,出(chu)版古籍成了一门牟取暴利的生意。经历过那个年代的人会记得,市场上突然涌现出(chu)如此多各种版本打着“国粹”旗(qi)号的古书(shu),由于古书(shu)早已过了版权期,所以只消将正体字简化,再加以标点,大概再费些气力译成白话,便可蜂拥上市,只要噱(jue)头充足清脆诱人,不愁不能从渴修业问的读(du)者口袋(dai)里(li)吸出(chu)钱(qian)来。为此,裘锡圭严肃地点数了古籍出(chu)版界的各种乱象:
“为了逐利,有人抢着出(chu)版错误百出(chu)的标点本和今译;有人以对自己轻易为原则,大量影印欠好(hao)的版本,还吹嘘其怎样名贵难得;有人滥印某(mou)些在(zai)今天(tian)已无推广价值,有的还对青少年身心健康有害的现代普通小说,甚至还借鲁迅对这些书(shu)的评论来进行推销,实际上是把鲁迅从历史角度出(chu)发的评论曲解为向现代读(du)者的推荐。前不久(jiu)还出(chu)现了把‘《孙武兵法》82篇’的拙劣的伪造(zao)本当作宝贝出(chu)版的怪事。”
“为了逐利,有人抢着出(chu)版错误百出(chu)的标点本和今译;有人以对自己轻易为原则,大量影印欠好(hao)的版本,还吹嘘其怎样名贵难得;有人滥印某(mou)些在(zai)今天(tian)已无推广价值,有的还对青少年身心健康有害的现代普通小说,甚至还借鲁迅对这些书(shu)的评论来进行推销,实际上是把鲁迅从历史角度出(chu)发的评论曲解为向现代读(du)者的推荐。前不久(jiu)还出(chu)现了把‘《孙武兵法》82篇’的拙劣的伪造(zao)本当作宝贝出(chu)版的怪事。”
他更将批评的剑锋指向那些助纣为虐(chang)的学界同仁:
“在(zai)处置古籍整理(li)研究的学者两头(jian),也存在(zai)不少成绩。有人甘心给上面所说的那种出(chu)版商当下手。有人对某(mou)种古籍并(bing)无真知,甚至连一般(ban)学者能读(du)懂的地方也读(du)不懂,却要加以整理(li)研究。有人在(zai)研究古籍的著作里(li),用‘六经注(zhu)我’的举措,任情发挥,‘无实事求是之意,有哗众取宠之心’。对这些不正之风如不及时抵(di)制,效果(guo)不胜设想。”
“在(zai)处置古籍整理(li)研究的学者两头(jian),也存在(zai)不少成绩。有人甘心给上面所说的那种出(chu)版商当下手。有人对某(mou)种古籍并(bing)无真知,甚至连一般(ban)学者能读(du)懂的地方也读(du)不懂,却要加以整理(li)研究。有人在(zai)研究古籍的著作里(li),用‘六经注(zhu)我’的举措,任情发挥,‘无实事求是之意,有哗众取宠之心’。对这些不正之风如不及时抵(di)制,效果(guo)不胜设想。”
进入21世纪,随着考古学的发展与出(chu)土文献的涌现,在(zai)自上而下的学术(shu)工程的鞭策与媒体的推波(bo)助澜下,“古史热”又(you)成了时下新的抢手,直到今天(tian)依然热度未见消退。“信古”“遗古”“释古”的争论,犹如水潭中投下的三块巨石,不但轰然掀起夺目(mu)的水柱,激起的浪花(hua)和荡漾更相互碰撞,相互撞击,翻出(chu)更多的波(bo)浪。
为了炮制惊世骇俗的观点,考古发掘的材料与历史文献的记述被断(duan)章取义,随意剪切,生拉硬配,只为将这些抢手观点坐实为所谓的“定论”。而在(zai)网络时代的持续(xu)炒作下,其影响更加深(shen)广。在(zai)2007年的一次访谈中,裘锡圭再度开门见山地批评了这种学界乱象:
“在(zai)古史学和考古学上,首要的成绩是必须实事求是,能够讲到什么程度,我们就讲到什么程度。比如刚才讲到的考古学跟现代历史纪录结合的成绩,的确可以结合的固然要结合,如殷墟。情况不够明确的,也不能绝对不允(yun)许在(zai)这方面提出(chu)比较合理(li)的假定。像陶寺(si)文化,这个地区是否就是‘尧都平阳’之地?从地理(li)位置上来讲的确很近(jin),而且看起来时代跟传说中的尧舜也差未几,它(ta)比夏还早一点嘛。有人假定它(ta)就是唐尧的文化,这个假定你应该允(yun)许他提出(chu),但我绝对不承(cheng)认这就是一个定论,因为你没(mei)有确实的证据,只能说有一定的可能性。如果(guo)提出(chu)这种观点的人把它(ta)绝对化,这就不够科学了。还有人说陶寺(si)这个地方就是黄帝和帝喾的首都,这就一丝一毫实事求是的意思都没(mei)有了。再举一个例子(zi),伏(fu)羲跟女(nu)娲一样(yang),本出(chu)神话,原无历史年代可考。但有人因为较晚的古书(shu)里(li)有伏(fu)羲生于成纪的说法,而成纪故地在(zai)今甘肃秦安(an)一带,就说秦安(an)发现的大地湾新石器(qi)时代文化就是伏(fu)羲文化,就是中华文明的泉源。这样(yang)的‘发现’的确叫人‘哭笑不得’。如果(guo)阻挡考古学与历史学结合的人,阻挡的是这一类的结合,那我举双手赞同。”
“在(zai)古史学和考古学上,首要的成绩是必须实事求是,能够讲到什么程度,我们就讲到什么程度。比如刚才讲到的考古学跟现代历史纪录结合的成绩,的确可以结合的固然要结合,如殷墟。情况不够明确的,也不能绝对不允(yun)许在(zai)这方面提出(chu)比较合理(li)的假定。像陶寺(si)文化,这个地区是否就是‘尧都平阳’之地?从地理(li)位置上来讲的确很近(jin),而且看起来时代跟传说中的尧舜也差未几,它(ta)比夏还早一点嘛。有人假定它(ta)就是唐尧的文化,这个假定你应该允(yun)许他提出(chu),但我绝对不承(cheng)认这就是一个定论,因为你没(mei)有确实的证据,只能说有一定的可能性。如果(guo)提出(chu)这种观点的人把它(ta)绝对化,这就不够科学了。还有人说陶寺(si)这个地方就是黄帝和帝喾的首都,这就一丝一毫实事求是的意思都没(mei)有了。再举一个例子(zi),伏(fu)羲跟女(nu)娲一样(yang),本出(chu)神话,原无历史年代可考。但有人因为较晚的古书(shu)里(li)有伏(fu)羲生于成纪的说法,而成纪故地在(zai)今甘肃秦安(an)一带,就说秦安(an)发现的大地湾新石器(qi)时代文化就是伏(fu)羲文化,就是中华文明的泉源。这样(yang)的‘发现’的确叫人‘哭笑不得’。如果(guo)阻挡考古学与历史学结合的人,阻挡的是这一类的结合,那我举双手赞同。”
就这样(yang)传送下去(qu)了……
裘锡圭开门见山的公正与严格,像是沸腾的浊浪中一股让人清醒的清泉,这股清泉,根底于身为学人的耿(geng)介与朴拙,也同样(yang)有着他的源流。当你浏览(du)裘锡圭暮年追忆自己修业之路的文章时,就会发现,这是一条水脉(mai),上游是他的师长公正而严格的谆谆教育流淌的泉水,下游,则是他又(you)将这股清泉流传给学术(shu)的子弟。裘锡圭的先生几(ji)乎都有过面对老(lao)师时的紧张时刻,会在(zai)冬天(tian)紧张得汗流浃背,当发现先生没(mei)有认真看待(dai)学问,他会严肃批评,年轻时甚至会拂袖而去(qu)。纵然只是选修课,他写在(zai)先生课程论文上的评语依然敷衍了事,常常有如棒喝,令人面红耳赤。
课堂上的裘锡圭先生。
学术(shu)上的严格并(bing)不意味着以权威的姿势压(ya)服霸凌先生认同自己的观点,在(zai)严格之下,是一颗求才若渴的竭诚之心。他的先生蔡伟就是其中之一,这位仅有高中学历的先生,原本是一名下岗工人,在(zai)辽(liao)宁锦州蹬三轮车养(yang)家糊口。但他在(zai)古文字学上的学问,却打动了当时已是学界泰斗的裘锡圭,2008年9月,他被裘锡圭破格引(yin)荐参与了复旦大学出(chu)土文献与古文字研究中心《长沙马王堆汉墓简帛集成》项目(mu)的整理(li)事情。
他在(zai)古文字研究上的出(chu)色学术(shu)能力让中心的师友们达成共识。裘锡圭、李家浩与徐可贵三位教授联名上书(shu)教育部,请求特批蔡伟准考博士资历。蔡伟以优秀成绩通过考试,拿到了复旦大学出(chu)土文献与古文字研究中心的录取关照书(shu)。对这位38岁才破格读(du)博的先生,裘锡圭不吝赞扬之辞:
“老(lao)实说,现在(zai)搞(gao)古文字的,很多名义上是教授了,实际上没(mei)有他这个水平。有些地方,我也没(mei)有他这个水平。”
“老(lao)实说,现在(zai)搞(gao)古文字的,很多名义上是教授了,实际上没(mei)有他这个水平。有些地方,我也没(mei)有他这个水平。”
手拿复旦大学录取关照书(shu)的蔡伟。
身为师长,他乐意向自己的先生承(cheng)认不足。这也忍不住让人想起当年裘锡圭在(zai)他的师长老(lao)一辈古文字学家朱德熙门下修业时的情景。一如他对蔡伟的奖掖与歌颂,当朱德熙的同仁潘兆明读(du)到了朱裘二先生互助发表在(zai)《考古》杂志上的考释汉简的论文后,见面时对朱德熙说他“不但写了一篇好(hao)文章,还培养(yang)了一个好(hao)先生”,朱德熙立刻认真地纠正说:
“可不能这么说,这次我和老(lao)裘,完全是平等的互助关系,我向他学了不少东(dong)西,如果(guo)要说‘培养(yang)’的话,那也是相互‘培养(yang)’。”
“可不能这么说,这次我和老(lao)裘,完全是平等的互助关系,我向他学了不少东(dong)西,如果(guo)要说‘培养(yang)’的话,那也是相互‘培养(yang)’。”
1952年考入复旦大学时的裘锡圭。
而他对裘锡圭,却是一如既往地严格。多年后,裘锡圭依然记得老(lao)师不止一次耗费精力和时间(jian)为他点窜文章,“例如我发表在(zai)《中国语文》一九七八年第三期上的《汉字形(xing)成成绩的初步探索》,就是在(zai)先生的指导(dao)和帮助下,经过几(ji)次点窜才写成的。先生看了我的初稿后,坦率地跟我说,这的确不像一篇论文,并(bing)且提了很详细的意见让我点窜。看了第一次点窜稿后,先生仍(reng)然不满意,又(you)提了一些意见让我进一步点窜。大概频频了三次或四次,才写成发表出(chu)来的那个样(yang)子(zi)。对这篇文章,先生最后仍(reng)然是不满意的。但是他觉得以我的水平大概只能写成这个样(yang)子(zi),也就只好(hao)算(suan)了”——当年,他所祗聆(ling)的严格师教,就这样(yang)通过他,再次传送给他的先生。
朱德熙(1920—1992)江苏苏州人,语言学家和古文学学家,天下汉语教学学会首任会长。曾任北大中文系主任、北大副校长,中国语言学会会长,中国古文字研究会理(li)事。
往事如烟似尘,这样(yang)的话说得久(jiu)了,好像往事真的会像烟尘一样(yang)迸散于虚空,消逝于无踪,以致于当人化作一抔黄土时,前生的各种过往,真的会在(zai)日月的消磨下,随着躯体一并(bing)化作尘埃。但那些严谨(jin)与执着、刻苦与勤(qin)奋、严肃与朴拙,那些写下的文字,那些缜密的头脑,都会汇入文脉(mai)的河流之中。就像裘锡圭所研究的古文字,光阴沧(cang)桑会转变(bian)她的边幅(mao),世事变(bian)迁(qian)会转变(bian)她的词意,千百年后,她的形(xing)象变(bian)得如此陌生以致难以释读(du),但我们终能认出(chu)她来——那从先民手中传送的文明的线,不绝如缕,如烟似尘,却已然在(zai)我们的呼吸之间(jian)。
各种因造(zao)就各种果(guo),无尽人缘(yuan)中,大概会记下这样(yang)的一刻。
在(zai)1962年的一个晚上,27岁的裘锡圭第一次登门拜访朱德熙。那个晚上没(mei)有人领导,他独自一人走到中关村的北大三公寓,怀(huai)着紧张的心情,脑海里(li)算计(suan)着想要就教的尚未被人释出(chu)的战国文字的意见,敲开了朱德熙家的大门。
门开了——星火就这样(yang)传送下去(qu)了。
与正人(zi)交(jiao)
回想裘锡圭先生
撰文丨朱襄
裘先生去(qu)世了。我心悲(bei)凉。
裘先生和我的父亲朱德熙相知趣交(jiao)二十多年,父亲年长裘先生15岁,他们的忘年交(jiao)止于1992年父亲离世。裘先生也去(qu)世了,我想,没(mei)有了父亲的这些年,裘先生是有些寂寞的,2013年他把他的新书(shu)《文字学概要》(荣获国家第一届国家图书(shu)奖)寄给了我。我是不懂父亲和裘先生的学问的。我邃晓,他是寄给父亲的。
父亲最早提起裘先生,是1968年父亲刚从大院出(chu)来没(mei)多久(jiu),当时父亲瘦得很,精神却还好(hao),有一天(tian)他对我说,在(zai)大院路过茅厕,听见里(li)边传来一阵嗓音高亢的现代戏《林海雪原》“打虎上山”的唱段,不由进去(qu)看看,发现是一样平常平凡儒雅娴静的裘先生在(zai)洗衣服,边洗边唱。父亲惊讶得很,对我说,没(mei)想到,他唱得好(hao),嗓子(zi)也好(hao)——嗓子(zi)真好(hao)!一副激赏的口吻和表情。劳改大院成了他们相互进一步相识(jie)对方的场所。
还记得第一次裘先生来我家,是我给他开的门,清癯的脸,戴着眼镜,一副斯文的学问分(fen)子(zi)样子(yang)。自此他成了我家的常客。
当时,我们住(zhu)在(zai)三公寓的房子(zi),面积约莫七八十平方米左右,因为父亲被打入另册,于是接到下令,要让出(chu)父亲的书(shu)房,给另外一家出(chu)身好(hao)的夫妇使用。两家共用厨房茅厕。每(mei)个房间(jian)门口挂了一块布帘。原本的卧室,变(bian)成了书(shu)房、客堂、会客室、餐厅、多功效五用厅。
只记得裘先生当时来家里(li),和父亲一聊就是几(ji)个小时,因为旁边房间(jian)有新搬进来的邻居(ju),他们尽量压(ya)低声音,两个人不停地讨论,偶然忍不住(zhu)大笑。偶然寂静很长时间(jian)不说话,各自在(zai)想些什么,然后又(you)是激烈地讨论。他们谈论时,我就躲进了另外一间(jian)小卧室,现在(zai)后悔,我为什么不听听他们的谈话呢,这些聊天(tian)讨论会碰撞出(chu)若干有意思的头脑。如果(guo)当时有录音机的话,固然是白想,我家是在(zai)此后十多年后才有了一台录音机。
裘先生的频仍造(zao)访,母(mu)亲并(bing)无嫌意,她很喜好裘先生,每(mei)次到了午(wu)饭时间(jian),父亲和裘先生还在(zai)没(mei)完没(mei)了地谈论,母(mu)亲就请裘先生在(zai)我家留饭,母(mu)亲晓得他当时还是只身,做(zuo)饭困难。记得母(mu)亲先要耐心挑选大米里(li)的沙子(zi)、小石子(zi)、麦麸皮、老(lao)鼠屎各种杂物,当时物质匮乏(fa),一碟柿(shi)子(zi)椒炒肉丝,一碟炒白菜,或是一碟红菜头炒肉丝,大头菜炒肉丝。固然,肉丝仅仅是配菜。好(hao)几(ji)次我和父亲母(mu)亲、裘先生坐在(zai)一路吃饭。记得裘先生吃饭时很拘谨(jin)。因为厨房两家共用,无法在(zai)原有的厨房餐桌吃饭,父亲一样平常平凡很宝贝的仅供欣赏感化的红木方桌,成了餐桌。
古文字学是父亲的业余兴趣(hao),记得他让我描摹过甲骨(gu)文,我照猫画虎出(chu)来的甲骨(gu)文,有如鸡爪(zhao),自觉无趣。直到后来看到了李家浩先生、史杰鹏先生写的甲骨(gu)文,感受那么美丽精巧神秘。父亲曾对我说,研究甲骨(gu)文,犹如看福尔摩(mo)斯的侦(zhen)探小说,我揣度也许正是想揭开这美丽神秘的文字,吸收(yin)了他们对古文字的酷爱,终其一生欲罢不能。记得后来李家浩先生也加入了父亲和裘先生的古文字小组,于是父亲纯(chun)正的普通话,裘先生混合的宁波(bo)上海口音,李先生的湖北口音交(jiao)织一路,往常凭留依稀(xi)可闻(wen)的影象。
父亲对裘先生的欣赏,以为他是奇才,他说,裘先生考证甲骨(gu)文字的速率,他是不能比的,他对很多人不吝惜对裘先生的褒奖,我就听见过量次。
父亲去(qu)世后,李零先生回想,在(zai)父亲追悼会上,汪曾祺先生发言时提道,“德熙是个情绪不甚外露的人,但是一个很有情绪的人。他对家人子(zi)女(nu)、第三代,都怀(huai)有一种含蓄、温和但是很深(shen)的爱,对青年学者也是如此。我不止一次听他谈起过裘锡圭先生,语气中充斥情绪,好(hao)像他发现了一个天(tian)才”,旁边坐着的裘先生泪如雨下。
如果(guo)没(mei)有那些被折腾的时间(jian)消耗,父亲也许可以多有些寿数,裘先生也不会有早年被浪费的时间(jian),他们可以多做(zuo)更多的学问,以飨国家。父亲和裘先生的相识对他们来讲是幸运的,惺惺相惜,他们共同的兴趣(hao),相互支撑他们享用(shou)其中,无视(shi)情况(jing)的恶劣。裘先生和父亲在(zai)我家,若干个日夜(ye)是以谈论心中至高无尚的学问,相濡以沫,坚持度过了那些严酷肃杀的光阴。
2021年,裘先生最后一次寄给我一本“出(chu)土文献”杂志,里(li)面有一篇“关于高明先生所说的他与朱德熙之间(jian)的一段往事”的文章。我以为,裘先生的气质是符合我心中“士”的完满含义。
撰文/朱襄 李夏恩
编辑(ji)/李阳 何安(an)安(an)
校正/杨利
发布于:北京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