• 2025-05-17 10:48:24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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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• 恰是客岁今日

    张大千 于非闇《芍药双蝶》

    《女冠子二首》其一

    (唐)韦庄

    四月十七,恰是客岁今日,别君时。

    忍泪佯低面,含羞半敛眉。

    不知魂已断,空有梦相随。

    除却天涯月,没人知。

    又一次,看得很仔细,仍没看见我们村。高铁火车从村北经由,我家的毛桃园就在那边,地头那条路,应该能认出来,窗玻璃很大,我紧盯着窗外,但照样没认出来。

    车速太快,地和地,路和路,村和村,连成不分彼此的一片。

    父亲到车站接我,他说他等在出站口。我出了站,没看见他,再次审视等在那边的男人,都有些像他,却都不是他。顿时冒出一个可骇的想法:不会我没认出父亲吧?有一天我会认不出父亲吗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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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正兀自心惊,忽见父亲从侧面过来,边走边朝出站口观望,他没看见我在这里。我叫了两声,他没听见。父亲没看见我时,他像个陌生人,衣着朴质,神情沧桑。他一看见我,马上就成为我父亲,满面愁容走过来。

    晌午村里安静,树木绿生生。我们骑摩托从西桥头下来,街上不见一个人影。父亲把车直开进院子里,熄灭发动机,母亲从灶房迎出来,碎步小跑,连说带笑抱住我。啊,我溘然想到,以后再也没有人会这样迎接我,就像这一刻。

    我家门前的樱桃树长得好大,斜对门的核桃树更是大得可骇,简直疯长,目中无人。树这么大,我照样不相信时间又过去十多年。坐在樱桃树下,阴凉的天,最先落雨,雨点洒落叶间,沙沙沙,像我和父亲的说话。

    还有几天就四月初八,我们村有庙会,母亲说你要多停几天就可以上会了。可惜不能,而我也不再可惜我要走,我必须走,正如以前不想离开。不管去留,都是为了最初的纯真,为了继承爱。

    有的日子被我们高高举起,有的日子铭刻分离的地位。我的四月初八,略等于韦庄的四月十七。那一天意味着永远,永远的得到,永远的记忆。

    作为一个人,生存在公元九世纪的韦庄,与我不但性情相亲,而且有地缘的近。当时他家在京兆杜陵,即今天的西安市东南部,回忆的灰尘已化为遗忘的田野。我在故乡的旧识,没有一个像他,没有一个有他的才华,没有他诚心真率,总能搜索枯肠地说出我的心里话。

    “四月十七,恰是客岁今日,别君时。”直言心声,一往蜜意,这样说话就很好。每一个人心里都光秃秃,可是每一个人一开口说话,一提笔写字,就变得造作,与自己亦有了隔断。

    不要误解,这不是口语与书面语的区别,这是真实与否的区别。口语异样能够造作,能够空洞乏味,书面语也能够很直接,采用何种说话方式,取决于个人美感和材料的质地。比如同为花间派词人温庭筠的词:“照花前后镜,花面交相映。”以及“南园满地堆轻絮,愁闻一霎明朗雨。”他的涵蓄,未尝不是真实,只不过调同曲分歧而已。

    客岁今日,临别情事历历:“忍泪佯低面,含羞半敛眉。”她的模样犹在目前,何以安慰?换我心,为你心,始知相忆深。“忍泪”“含羞”,这些细节暗示告别出于被迫,她在积极抑制自己,害怕裸露出真实情状。

    这首词可作周年祭,一年后的今天,似乎回到了原点,但室迩人遐,就像崔护的《题都城南庄》:“客岁今日此门中,人面桃花相映红。人面不知那边去,桃花依旧笑春风。”这首诗美就美在爱情尚未产生,没有最先,没有结束,唯有渴望在想象中永生。

    韦庄的情事很现实,所以感觉更痛。“不知魂已断,空有梦相随。”真正的爱情都是隐秘,不是见不得人,而是对谁也没法言明。唐传奇《离魂记》里的倩娘,不肯与王宙分开,其灵魂出离躯体,跟随王宙搭船去往他乡。这一传奇故事,在厥后的剧曲小说中赓续被改写重述。倩女离魂之所以让人痴迷,也许就是因为它超越了现实。

    俞平伯评价此词曰:“单看上片,好像是一般的回忆,且确说某月某日,哪知倒是梦景。”他的意思是词中人做了个梦,正幸亏别后一周年是日,遂追忆临别情景。这个角度新颖,细味“不知”二句,确乎是梦。最美的汉语文学都是写梦,一切弗成能的在梦中皆有可能。

    这首词是谁的梦?叙事者是谁?“不知魂已断,空有梦相随。”此处化用离魂的典故,那么应当是女子的梦,醒后方知是梦,娓娓道来。“除却天涯月,没人知。”别后音尘永隔,除了天涯残月,苦衷竟谁知?

    昨夜明白梦见

    清 恽寿平《春风紫蝶图》

    《女冠子二首》其二

    (唐)韦庄

    昨夜夜半,枕上明白梦见,语多时。

    依旧桃花面,频低柳叶眉。

    半羞还半喜,欲去又依依。

    觉来知是梦,不堪悲。

    从前不停以为,梦见意中人,表示缘分深,缘分未尽,厥后才知道恰恰相反。梦见意中人,其实表示你们缘分已很浅,浅到只够在梦里相见。

    《女冠子二首》,同一情事,一题两作。其一写女子梦醒之际,对月惘然。其二记男子梦后,翌日追想:“昨夜夜半,枕上明白梦见。”昨夜如此遥远,而“明白”又如此邻近,令人惊痛。

    “依旧桃花面,频低柳叶眉。”这是叙事者或者就是作者所梦,他梦见她依旧是告别之际的模样。梦里没有时间,场景出现,如同来世的倒影。

    高低片之间,有个中场留白,这是韦庄独特的回忆方式。不像其他词人,词的高低片,时空转换,韦庄让回忆流连,迁延至过拍,《菩萨蛮五首》也都是这样的写法。

    “半羞还半喜,欲去又依依。”在韦庄的记忆里,她总是很害羞,半羞半喜,欲去不去。今天的我们还能识别出这种微妙的情感吗?还有人懂得欣赏羞色之美吗?

    梦里不知身是客,一晌贪欢。倏然梦醒,悲哀随即袭来:“觉来知是梦,不堪悲。”梦让现实显得更现实,让梦见的人再次遥远。

    南宋杨湜在《古今词话》中说:“(韦)庄有宠人,资质艳丽,兼善词翰,(王)建闻之,托以教内人为辞,强夺之。庄追念悒怏,作《荷叶杯》《小重山》词。”《女冠子二首》,也被认为是思姬之作,学界对此分歧较多,难以确证,暂且姑妄听之,不必执着。

    曲子词在晚唐五代,是为流行乐曲填写的歌词,多以女子口气叙事抒情,写好交给歌伎演唱。韦庄词分歧在于,他不是空泛抒情,他的词中有故事,感情真挚,读来特别动人。他没有套话,很少用典,不假修辞,写出的句子直见性命,在腔调上有一种紧迫感。

    韦庄另有《荷叶杯》,追忆宠姬,其词亦真,其情亦苦。词曰:“记得那年花下,初识谢娘时。水堂西面画帘垂,联袂暗相期。//惆怅晓莺残月,相别,今后隔音尘。如今俱是异村夫,相见更无因。”今后,命运把他们带去分歧的未来,别后第二天,他们的一生就过去了,几千年过去了。

    真正的抒情永远只要一种,那就是对存在的赓续重生的抒情。我们不是两次踏入分歧河流的人,我们的存在就是河流本身。我们想让爱情刻舟求剑,却忘了我们自己变幻不居,即使没有外部暴力,我们也会在内心将它消磨。春天总是太短。

    给X先生的信

    亲爱的X,你完蛋了,你这辈子没希望了。早饭时看见一对夫妇,平凡而沉闷的夫妇,我想到你,我就是这么想的。

    他们并不算老,五十几岁吧,行动像酒囊饭袋。奶奶哄孩子张嘴“吃米米”,啰哩啰嗦,爷爷闷头用饭,时而义务性地也说一句:“吃米米”。

    我想象十年后的你就坐在那边,经由设计的灯光打在你将近谢顶的头上。你的老婆,你称她为“家人”,也就是同一个屋檐下的人,我想象她坐在你对面,你们之间只剩下吃。

    你们就像这对夫妻,彼此厌腻,活着如在等死,等死亡把你们分开,因为你们自己没有勇气。这就是你设法保全的生存,一件祖传的旧磁器,散发出阴霾的霉味。

    没错,你喜欢旧器械,旧味给你平安感。我想象你坐在那边,脸色惨白,目光呆滞,就像被判了极刑。曾经的你,我将近想不起,你已从我的神坛跌落,一堆破裂的记忆。我看见你坐在那边,一个疏弃了的老人。

    你的可悲,让我显得可笑。牢狱把它的性情植入你的生存,你要的不是幸福,更不是自由,你甚至不是在写诗,而是孤芳自赏,以期得到虚假的安慰。

    X先生,若是你不敢走出窟窿,至多停止美化一只老鼠,不然你这辈子就彻底完了。

    作者/三书

    编辑/宫子 张进

    校对/赵琳

    发布于:北京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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